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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延庆:书里未尽的二三人,二三事

时间: 2023-11-07 热度: 0 来源:北京青年报

编者按:今年6月,北京图书编辑界资深编审刘延庆老师在团结出版社出版新著《岁月 人和书》,因真切的人物写真、极高的时代还原度而受到不少读者关注。《北京青年报》特邀刘老师撰写新文,对新书中的几位出场人物做了后续的补充描写,读之感人至深,印证了书的扉页上的一句话“书是存放时间的容器”,正像作者“后记”中所说,“写作是对过往生活的复盘,是对沉睡情感的唤醒、拣选和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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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炉建设照

【孟师傅的恩情】

搬那根400公斤重的钢轴前,特意嘱咐我要吃早饭

我1969年进入钢铁公司,与“培训班”里的三个同学到机械检修队架工班报到。班里没有为我们派定师傅,所有的“老人”,从八级工匠到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合同工”,统统是我们的师傅,我们四个愣头青是他们共同的徒弟。我们要学技术,一要能吃苦,二得有眼力见儿。前者看你的品性,后者看你的悟性。

架子工多数时候是集体作业,在一起摸爬滚打的时间久了,人与人的亲疏远近就在不经意间稳定下来。班里的孟师傅,就是让我给他“放血”治病的孟师傅待我格外好,干活儿的时候总让我跟着他,除了教我架子工的操作要领,还总提醒我遵守安全规则。我正血气方刚,看什么都新鲜都想尝试一把,这儿摸摸,那儿碰碰,爬一百多米高的废弃烟囱掏野鸽子蛋,见天车上没人擅自上去开一开,都受到了孟师傅的训斥。从矿山、选矿到焦化、烧结、高炉……施工现场大都复杂、混乱、肮脏,检修队的人一般不拘小节,但孟师傅严禁我乱来,一再说小心无大错。干的活儿多了,经的事多了,就懂得了孟师傅所说的确有道理,即便是小活儿,也需留心细节。

一根粗大钢轴,重约400公斤,需要移到几百米以外。现场空间逼仄,吊车进不来,滚杠用不上,不得不用人力抬。这类活儿我没干过,不禁跃跃欲试。孟师傅不急,稳稳地把我叫到一边,问我早饭吃了没有,吃得饱不饱,眼下饿不饿,之后递给我一个窝头,说,抬这大家伙得出全身力,肚子里空是万万不可以的,弄不好落下病,你这一辈子就麻烦了,赶快把它吃了。

钢轴粗笨巨大,三条粗麻绳捆好,三根八尺杠子穿起,六个架子工两人一组,虫腿般分列钢轴两侧,杯口粗的木杠搭在肩上,最后边的孟师傅喊起了号子,十二只脚开始有节奏地挪动。那号子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天真地以为孟师傅会喊“大家伙啊齐心干吆”什么的,那是我从电影中得来的知识,但孟师傅喊的、大家和的却是“吆萨啦吆萨啦-嗨-嗨!”

不能不说,那活儿是真累,而那个窝头可能真的让我避免了一次祸患。

我随着架子咔嚓嚓倒下时,他尖声大喊“刘儿别跳!”

同年夏天,一项施工任务派给了我们检修队:更换一个露天车间的天车滑线。严格地讲那算不得“车间”,不过是个堆放钢锭的场地罢了。它呈狭长状,占地面积广大,钢锭毫无规律地堆放着,缝隙里凶猛生长着野草。滑线很高,离地十五米;滑线很长,快赶上两个足球场那么长了。这个活儿的主角是电工,打前站做辅助的是架子工。我们要搭起近十四米高而与“车间”等长的架子,在顶端铺设跳板,电工们才可以在上边完成以新换旧作业。

天车停工,更多的钢锭在等待往这里发运,甲方给的工期特短,限定我们如期拆除旧滑线而将新的铺设完毕。滑线如此之长、如此之高,得绑多么庞大的架子,需要多少根杉杆、多少盘八号铁线!大家得多玩儿命干才能满足电工的苛刻要求?在班长愁眉紧锁,架工们七嘴八舌却不得要领之际,闷头不响的孟师傅出了个主意。

天车滑线这一侧下面铺有铁轨,火车暂时不走,空闲两条轨道。孟师傅的主意是,从炼钢厂借一节平板车过来,架子就绑在平板车上,做几个木头掩儿,塞在火车轱辘前后,电工尽管放心施工好了。换好这几跨的滑线,咱们把掩儿撤掉,往前推平板车一段路。哈,电工们甚至省下了上下架子的工夫呢!

一切都按照孟师傅的计划进行,平板车借来了,掩儿塞严实了,架子绑好了,跳板铺稳了,电工们在上面来回行走如履平地。省料省力省时,活儿干得又快又漂亮。眼瞅着任务要提前完成,甲方说要送锦旗表示感谢,分公司领导说要犒劳大家,大家高兴坏了,都嚷嚷着完工后好好吃喝一顿。很快,电工们撤离,孟师傅带我们几个兄弟爬到架子顶端把跳板拆下,递接着送回地面,正要动手拆架子,地上的几个弟兄不知昏了头还是让“犒劳”催的,急不可耐地拆掉了支撑整座架子的杉杆。好像听到了怪异声响,架子便咔嚓嚓倒了,我随架子倒下的同时听到了孟师傅的尖声警告“刘儿别跳!”师弟小陈跳了下去,整座架子犹如一面倒下的墙扑向了地面,却在距地面半人高的时候停下了。我们如同惊魂未定的猴子,兀自抱死了杉杆不放,小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疼得打滚儿。回头望上去,孟师傅手脚并用挂在两跨之间的钢铁拉筋上,呆呆地看着这奇诡场面。

还好,陈师弟只摔断了肠子,别的内脏及筋骨没有大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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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工作照

孟师傅的好意我没能领受

孟师傅为人好,得到了上上下下的尊重。他也善于交际,只是架工班副班长,却在检修队以至分公司都走得熟络。我进厂第四年大学面向工农兵招生,我很心动。为了考中,我重温初中课程,借来高中书本请人辅导,正在悬梁刺股的当儿,传来消息说不考试了,改由单位选拔出来直接推荐。我们分公司得到了吉林大学力学系的一个入学名额,孟师傅极力劝我报名,他认为整个分公司的年轻人里我的文化底子应当是最厚实的,总公司先进生产者身份也能为我加分,理应得到这个名额,然而我们都大失所望。十几个竞争者,谁的进学之心不热切呢,他们的门庭背景个个比我强大得太多了。

我的心情又失落又晦暗,小半年缓不过劲儿来,自憎也憎恶很多事情,并产生了逃离钢铁公司的念头。孟师傅给我谋划了一条“出路”:分公司所属农场的拖拉机手出事故死掉了,孟师傅与农场领导很熟悉,能递得上话,他再到分公司劳资科活动活动,我大概率能调入农场接手拖拉机。

刘儿,你不是喜欢看书吗?到了农场,一年里少说有三四个月的空闲,农场离城区二十几里路,清静得很,你看书不看书,看什么书,还不由着自己!

那年月,B市社会服务业十分落后,很多人以职业之便获取私利,流行一时的民谚说:听诊器、方向盘,总务科长、人事员,说的就是四种易于谋利的职业,特别是跑长途的“方向盘”,在我们那个地广人稀、交通不便的B市特别“吃香”。我从小好奇心强,喜欢坐汽车,觉得它很神秘,又乐于享受风驰电掣,但经历了失败的“招生”后,也不知怎么了,这种爱好不再强烈,也不再有那么重的好奇心,孟师傅的好意我没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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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旧合影

【尚君的姑娘】

他的婚姻竟然是其父辈“指腹为婚”的结果

“书路诸君”中的“尚君”是个有故事的人,但他轻易不讲,除非面对的是他信赖而知心的人。尚君自认为活得不精彩,太憋屈,而且“乱七八糟的”,不足与外人道。我与尚君是小学同学,又因《石头记》而彼此相知,倒不觉得他那么不堪,但他很复杂、很矛盾,不易为人所理解,正如他从荣宁二府瞬间跨入金庸的世界而且声言要撰写当代武侠小说一样。

有那么一两年,学生上学似学非学,工人做工似做非做,看上去都在热火朝天地忙,实际上却不见成效出来。社会秩序和行为规则一旦被踩在脚下,私欲和流俗便如燎原野火般腾腾烧起。正事不做,满街巷子吆五喝六。夜晚,被砸得所剩无几的路灯下还有人鏖战不息。尚君在一家大型工厂里做车工,技术娴熟,总能得到师傅的夸赞,然而他极不喜欢车床,对“车工”身份深恶痛绝,又找不到别的出路,因而特郁闷。“一天到晚跟钢铁块子打交道,没意思”,是他经常念叨的话。但他的车工做得依然中规中矩,对各种游冶不感兴趣,街头巷尾的热闹场所是见不到他的。

尚君从插队的农村回城不久,家里就开始为他张罗婚事,可他高兴不起来,甚至很抵触。他的胡琴拉得好,时不时拉“二泉映月”和“江河水”,听上去悲悲戚戚病病恹恹的,跟准新郎官的身份极不相称。

事情的真相让人不可思议:他的婚姻竟然是其父辈“指腹为婚”的结果。

尚君的父亲是退役军人,有一生死之交,两人在战场上曾发誓做儿女亲家,受老天眷顾,战友得女,尚父得子即尚君,两位长辈如愿以偿,践行诺言使双方都感到了庄严与神圣。但尚君视这桩婚事如畏途,却没有足够的勇气违逆父命,结婚的诸项事便按部就班地准备起来,我们一拨同学都接到了喜帖。婚期将至,尚君突然找到我借糖票,他说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买很多很多糖果。

插队时却爱上了一个河套的姑娘

尚君城府不深,又视我为知己,我很快知道了他的故事。

尚君上山下乡“插”到了河套平原,生产队里只有他一个知青。远离同学的孤独生活成就了他的浪漫故事,他爱上了一个叫朱琪的姑娘。现在,当尚君即将踏入婚姻圣殿或曰牢笼的前夕,他要回那个村子去见心上人。

大婚在即,此举也太出格了吧。它将导致什么后果?尚君顾不得了;见到朱琪,是求婚?还是别的什么?尚君并不明白也无意想明白。反正他要回村子,见他心爱的姑娘去。唯有一事他明明白白,他要把许多糖果送给朱琪,看她吃,看她乐。因为朱琪一家是从南方某市遣送到村里接受劳动改造的,身份低贱,她和她的家人喜欢吃甜食而极少得到满足,是尚君的痛苦记忆。

尚君说起那姑娘如同梦幻,说那姑娘美极了,皮肤白净,是当地人不可能有的白皙;嗓音好听极了,每每让尚君沉醉;走路的样子好看极了,任谁看到都会挪不开眼珠儿。尚君见到朱琪第一面,与她说了第一句话,连人带名字都爱上了。朱琪喜欢唱歌,尚君会拉胡琴,说到底是用了心,把朱琪爱唱的曲子拉得如泣如诉三日绕梁。音乐如同无形丝线,将两个年轻人的心越拉越近。然而,然而问题在于,尚君直到返城也未能与朱琪挑明心事。也就是说,在与朱琪郎有情我有意但朦朦胧胧之际,他被工厂抽调走了。

尚君跟我讲,他的返城真的是“急急如律令”,一点也不得空。当工厂接人的卡车不耐烦地用刺耳的喇叭催促他,他正在朱家的大门前呼唤心上人的芳名,然而未能见上面。现在,尚君用一条围巾将两个装满了糖果的手提包连接起来搭在肩上,手里拿着胡琴,状貌奇特然而义无反顾地上了去河套的火车。

他要去重续前缘还是去做最后的告别?

两天以后尚君返回了B市,见到我的时候神色还算平静,只是不爱说话,呆呆地坐在我家小屋里的床边,递给他烟他也抽,端给他茶他也喝,坐了很长时间才默默起身离去。未几,尚君的婚礼如期举办,家庭生活平淡安稳,但他终生郁郁寡欢。

世上人千姿百态,世上事千奇百怪,事情当做不当做,尚君分不清,即使分得清,也缺乏做或不做的勇气,他活得混沌不明,那一次返乡浪漫之旅很感人,结局却让人唏嘘:

尚君走出火车站,先是搭了辆顺路的驴车,之后便大步疾行。尚君对一路的水湾、堤坝、柳林和碱蓬、芨芨草都似曾相识,心情很好,但风呼啦啦大起来,味道略咸而苦涩,再一次吹肿了他的唇。尚君跌跌撞撞,从午后走到傍黑。当他蓬头垢面赶回村子,见到的是吃惊的房东,听到的是绝望的消息——朱琪走了,一年前,随她的父母家人回了遥远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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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京生在北大

【梁京生的天性】

不惜力的“傻事”,他做了很多

小时候我和梁京生生活在B市,都住平房,做饭取暖都需要烧煤。从煤场买煤,我家一般每次买五百斤,当场雇辆人力车,由车夫拉到家,付运费五角整。我去买煤时梁京生必跟着去煤场,煤装满车,梁京生抢先把车襻套上自己的颈项,两臂伸展到最大抓住车辕,在我和老车夫的合力助推下,煤车吃劲地走出煤场,碾过坑坑洼洼的砂石土路,拉到我家。

梁京生刚满十三岁,瘦瘦的,白白净净的,拉一车煤走好几里路,弄得灰头土脸,邻居们看了忍不住笑,说看你这孩子,咱们掏钱给人家,你替人家拉车,往后别做这傻事了。但这样的“傻事”,梁京生做了很多,不止拉车。

后来梁京生成为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梁京生与同伴L送战友到巴彦格勒火车站,战友上了车,梁京生和L顺便找了家小饭馆吃晚饭,计划饭后到转运站住一夜,次日返回连队。饭馆很小,吃饭的人倒不少,拥坐在七八张饭桌边。

饭快吃完时,一位老人进了饭馆,衣衫不整,目光游移,看上去是个要饭的,当地话是“讨吃的”。但这个老者不讨吃,是讨钱。他在梁京生那张饭桌前站下来,客气地谢绝了推过来的饭菜,说自己不讨饭吃,能不能讨点钱花。老人有些局促,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对梁京生他们讲了不吃饭而要钱的原由:他是当地的农民,要钱是为了做一件很重要、很迫切的事情。在L的记忆里,好像是老人的独生闺女嫁到了离这里很远的武川县,传信来说得了重病,他要赶紧去看女儿,可家里一个大子儿也没有,岂不要饿倒在路上!只好求大伙帮忙。梁京生静静地听完,没有说话,把身上的钱包掏出来扣在饭桌上,里面所有的钱都给了老人。

老人收下钱,谢了,并不走,犹犹豫豫地说眼下他身上一两粮票也没有了。光有钱而没有粮票,就买不到吃的,买不到吃的,他就无法走远。武川那么远,得走好多天,能不能行行好再给点粮票?梁京生和L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没有,只好向老人表示歉意。

看着老人失望地走开,梁京生想了想,坚决地一把抓下头上戴的帽子,就是那种颜色后来被称作“干草黄”的兵团战士的剪绒棉帽子,权作盆钵,托在手里,挨着每个饭桌向食客们讨要起了粮票。

戴着近视眼镜、俨然小书生模样的梁京生手捧栽绒帽子要遍了每一张饭桌。他并不窘迫和愧疚,大方而坦然地向一个又一个正在吃饭的人伸出了手。“行行好”,他可能是这样说的,“帮帮忙”,他也可能这样说。他还很可能向每一个表示惊诧甚或鄙薄的食客解释非要粮票不可的理由。待他费尽唇舌讨要了一圈之后,那位老人已经从饭馆消失。捧着里面有了些收获的帽子,梁京生和L追出饭馆,在车辆和行人稀疏的路上找到老人并把粮票送到他的手里。

L说梁京生不留后路,那个月刚发的五元津贴,除了吃饭的一元多钱,他一分没留,全部给了那个老者。

好书哺育和浇灌了他的纯良天性

后来梁京生上了北京大学,读到了雨果的《悲惨世界》,恰巧我也弄到了这套书,我们疯狂地爱上了维克多·雨果的这部巨著,爱得痴迷、无解。那时我还在B市,梁京生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大谈这本书给他的震撼,那可真是天雷滚滚前所未有,以至那封信是以书里的一句话结束的:珂赛特在寒风中战栗。

《悲惨世界》磁石般吸引我的,是判然分明的善恶交集和跌宕起伏的动人情节。我虽然也怜惜珂赛特,但不如梁京生那般念兹在兹。

过了些天,我要通过长途电话跟梁京生说一件重要的事情。那时候打长途电话很费事,我得到邮电局拨响梁京生家胡同口的传呼电话,他才能赶过来与我互聊。我握着话筒等了一会儿,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匆匆脚步声,接下去是我打招呼“喂”,那边顿了一下,响起了我熟悉的嗓音:珂赛特依然在风中战栗!

不敢说梁京生与图书之间产生了多少化学反应,但好书哺育和浇灌了他的纯良天性,则是可以肯定的。梁京生的感情丰沛,他的爱饱满而纯净。他有悲天悯人情怀,有儿童一般的天真和清澈。他不止一次说过,爱,就是在别人需要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责任。所以,在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之际的施与上,他会全给,毫无保留。

梁京生是2003年5月12日遽然去世的。那天他骑车上班,一辆超速行驶的轿车残酷地撞了过来——《岁月 人和书》中写到我会在他的墓前跟他说话,是的,我也给他念他喜欢的文章和诗。我们都喜欢诗人杨扶堃,珍爱他的诗集《四月赞美诗》。我记得,在我家小小的书房里,梁京生第一次读这本诗集,读得极入神,读了很久,书房里静静的。我推门进去,看见桌子上放着打开的书,他落泪了。

若干年后,我再一次站在梁京生的墓前,为他读的就是这本诗集里的“无题的奉献”:

我深深植根于你的想象

你无法重现的

英雄年代,远自那条大河

独自泅水的孩子

远自你的体内萋萋生长的

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本文刊发于《北京青年报》10月25日B1版)

作者: 刘延庆